六十三话 永夜不破 终不还 （2）

    轩辕岚踏雪向前，雪积得很厚，足下咯吱作响。

    雪光下，铜马灯昏暗几分，战马蹄过，不止毫无声响，也没留下任何足迹。这样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，只有铁甲与兵器轻轻擦撞的声音，沉默着，绵延着，不问来路归处，只是铿锵向前。

    “他们……是亡灵？……我哥哥也在里面吗？“轩辕岚抬起一张茫茫然的脸，问道。

    ”不……你看看他们的脸。”瞳观心有不忍，艰难说道。

    仔细端去，虽是整齐划一的队伍，却盔甲残破，血渍斑斑，然而每个战士都挺直了脊背，每个盔胄中，却并没有脸，也没有枯骨，空空如也。

    若干年前，轩辕岚见过山风出征，也是这样绷直了背，人人都一股向上的精气神，志冲云天齐声喝道，“白颊不破，山风不还！”

    轩辕朔一身玄甲背负穿云，双眸耀火，犹在眼前。

    “瞳观……”

    望见那空洞洞的盔胄，少女强撑着的坚持崩溃了，她弓下了身子，一把扯住瞳观的衣角，眼里噙了大颗的泪，“你……帮我上前头看看……有没有一面帅旗……我哥哥，穿的是红披风。”她哽咽道。

    “好。”瞳观温声说。“你在这儿等我，不要动。”

    片刻，瞳观就回来了，面对轩辕岚的眼神，他只是轻轻摇了摇头。

    轩辕岚闭起眼睛，仿佛松了一口气。良久，她才颤声问，“山风的哥哥们为何会徘徊此地？也是因为执念？唱魂夜鸮也接不走他们吗？”

    “他们恐怕不是简单的亡灵……“瞳观目光望向远处，皱眉说道，“待到天明时刻我们一看便知。”

    家家户户大门紧闭灭火熄灯，山风军在永夜城徘徊了一宿，并无侵扰百姓的行为，只是在雪中街道穿行而过，仿佛夜巡。接近天明时，他们又浩浩荡荡向城外走去。走到城百里的鬼哭坡，那些腰杆直直的战士们，忽然身躯一软，纷纷倒于雪原之中。

    东边，天光已经微微地亮了。

    轩辕岚的身子有些抖，说不清楚是怕冷还是别的什么。她赫然想起在亡灵之森中见过的“轩辕朔”，从一身盔甲中支起的身躯，不断重复的噩梦。

    此刻仿佛噩梦照进现实。

    “别怕。”瞳观似乎知道她的所想，牵住她的手。“我们去看一看。”

    他掌心温暖干燥，与幼童时期的小糖不同，握住她的手指十分有力。

    茫茫雪原举目望去，尸横遍野，永夜之变已经过去一年有余，战场早已没有血腥之气，但横七竖八的盔甲战旗间，横出森森白骨，寒气之凛，依然能让人想象彼时战况的惨烈。五万山风远离故土葬身北境，尸体横陈无人敢收，夜夜起身徘徊于永夜城，这于永夜城百姓是个噩梦，而对山风来说，简直是个诅咒。

    置身其中只觉阴气森森，心中满斥着偌大的无力与绝望。

    “没有头骨。”瞳观仔细地在陈尸碎骨中翻检了片刻，沉声说道。“你说过，听说他们都被砍了头，可头骨都到哪儿去了？”

    “……嗯？”轩辕岚有些发蒙，似乎听不清他在问什么。

    “昨夜的山风军，并不是亡灵，是傀儡。”锦囊中，黑羽忽然说道。

    “傀儡？”轩辕岚抬起迷蒙的眼，问道。

    黑羽一个闪身，从瞳观身后，卷着黑袍现影出来。

    “嗯，寻常生灵死亡之后，会通过亡灵之森，坐上唱魂夜鸮摆渡的船，渡过忘川抵达彼岸。忘川是污浊之河，沉浮的都是在人间与魑魅中徘徊的恶魂，一旦堕入，便无任何出路。”黑羽手支着下颔，淡定地答道。

    “我不懂。”轩辕岚纳闷地问说，“恶魂与傀儡有什么关系？”

    黑羽继续答，“人间也好，无常也罢，本就从一片混沌之中分裂。四界无常，其实与人的联系千丝万缕。人死后去往魑魅，因此魑魅界可以说是与人间最相似的。谁应该度过忘川，谁应该堕入忘川，善恶本就是很难裁决的。所以……你知道为何自古以来，大奸大恶之人都会处于砍头或者分尸的极刑？”

    轩辕岚身形微微一滞。

    沉吟片刻，黑羽才下定决心说道，“岚姑娘，这么说你也许很难接受，但令兄如果真的被砍下头颅，那他的灵魂已堕入忘川。受铜蛇铁狗争餐，万鬼啃噬之苦。”

    这番话犹如一个晴天霹雳般击中了轩辕岚。

    “你说什么？！我哥怎么可能是恶魂？！”

    黑羽伸出苍白修长的右手食指，揉了揉眉心，轻描淡写地说，“世间规则皆有漏洞。你们人间大牢中的人也未必个个都罪有应得，不是吗？”

    “有人利用了这个漏洞。”瞳观脸色微沉，低声说道，“把山风军变成了傀儡。”

    大群的乌鸦飞来，落于鬼哭坡的雪原之上梳理着自己的羽毛，仿佛这是它们的领地。

    “嘿嘿，没错～”黑羽干笑两声，展开双臂说道，“在忘川中挣扎的魂灵，并不能舍弃在人间的所有故事，那些黑暗的情绪在忘川的万鬼追逐下，都会被极度放大，恐惧，仇恨，怨念，不甘……这些情绪在人活着的时候就能操纵人心，若施以咒术，亦能驱动徘徊的亡灵。而这个咒术的基础，就是堕入忘川之人的头骨。”

    “不可能……这不可能……”轩辕岚睁着泪水破碎的双眸，喃喃说道，“我哥哥一副忠肝义胆……怎会成了恶魂？……他死得多痛，死后也是在被万鬼吞噬吗……”

    “岚姑娘，这一切明显就是沈复的阴谋！”黑羽深眨了一下眼，慨然说道。“神武将军出征，山风就算攻下白颊大获全胜，令兄也总要班师回朝，山高皇帝远，长久看来北境也难在掌控之中。但若是有一支夜夜徘徊的鬼军，敌人吓破了胆，此处恐怕多少年都不会再有战事了！”

    “沈复……”轩辕岚咀嚼着这个名字，这人夺去了她全家的性命与未来。虽然常常进宫，但身为轩辕家的女儿，她总是跪着或是垂眉的。印象中帝王在高阁之上，沈复有一张不容辩驳，也不甚真实的脸。

    “对，就是沈复！”黑羽发出汩汩激动之音，恶狠狠地说道。“他……”

    他沙哑的声音戛然而止，瞳观伸手猛地掐住了黑羽的喉头。

    “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？”瞳观身形不动，眼梢瞥过缩在他身后一张苍白的脸，冷冷地说道。